在北京话里,相同的两个字连读,第二个字往往轻声,四字格的成语尤其多,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,兹不多举。但是,有一些个词儿却不是这样,四个字,都要按照原有的音值如数读出,没有轻声,更不能儿化。即如本文题所出的“意意思思”。这个词儿,用在不同场合,有不同的意义,如迟疑、犹豫、若即若离、留恋难舍、羞涩,等等。
《金瓶梅词话》:
玉楼道:“嗔道贼臭肉,在那里坐着,见了俺每,意意思思的待起不起的。谁知原来背地里有这本帐!”这是孟玉楼詈骂来旺媳妇宋氏,和西门庆勾搭成事,因为有了“资格”,架子便大起来,见了孟玉楼,潘金莲等主妇们,连站起来也不愿意站起来,“待起不起的”。“意意思思”,表示迟疑、犹豫的样子。顺带说一句,“犹豫”或“犹疑”的京语“犹犹豫豫”“犹犹疑疑”,第二个“豫”或“疑”字,也不可轻声,当读阴平,即yūyū,或yīyī。
《金瓶梅词话》里的北京话,不像《红楼梦》那么“雅”,也不像《儿女英雄传》那么“土”,简直地说,是有点儿“野”,像这本小册子里屡引书例的“贼小妇奴才”“奴才淫妇”及上例的“贼臭肉”,均可见一斑。这哪里像出自广厦华堂里珠光宝气的人之口!至于西门庆和吴月娘平日间夫妇闲谈,所说的“机儿不快梭儿快,打着羊驹驴战”,若是不注明出来,恐怕少有人能懂得罢。
话又扯远了,言归正传。“意意思思”在《儿女英雄传》里的意思却又不同,如:
(姑娘)听得声都要走,便有些意意思思的舍不得,眼圈儿一红,不差什么就像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,要撇酥儿!
这里是留恋难舍,而又未便说出来的意思。“意意思思”也可作“意里意思”,“里”要轻声。说到这儿,我还想起了一个词儿,可以代替“意意思思”,就是“丝丝拉拉”此处可换成“便有些丝丝拉拉的舍不得”,意思完全一样。《儿女英雄传》里也有这样的用法:
你们姐儿俩里头,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儿似的,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。
“丝丝拉拉”是牵连不断,轻微地难受,此处因觉得关系较远、割舍不得,而造成“丝丝拉拉”的状况。
开放以来,商店字号和商品名称大幅增加,出现了无数新潮的名目。归纳起来,无非这样几类:
一是仿洋的,什么奥尼特,蒙黛莎,希莉华娜,等等;一是发财的,诸如金立得,万鑫发,富豪之家,之类;一是揽权的,竟有直称皇帝游乐园,太后大酒家者;还有一种,是称霸的,有天霸、彩霸、声霸、影霸、词霸、小霸王……
看来命名绝非一件易事,特别是面对公众的商店名和商品名。假如是一只爱犬,你爱怎么叫它就怎么叫,不必担心它会拒绝接受;假如是私人卧室,你尽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,名之曰紫光殿、毓秀宫,也不致有人怀疑你将谋反。可是如果是希望畅销的商品,欢迎光顾的商店,那时,你首先就得揣摩大众的心理,迎合顾客的趣味,方能立于不败之地,免却铩羽而归。上面列举的希莉华娜之类,正是这样揣摩出来的。
只是需要注意,作为揣摩尺度的,除去经济效益外,还有一个社会效益问题,是每个生活于世者,所不能不关注的一种义务。上列诸例名称中,从社会效益来要求,窃以为,最成问题的,恐怕是“称霸的”那一类。
什么叫做“霸”?古人说:“以力假仁者霸,以德行仁者王”,说得简单点,可以说,以德服人者王,以力服人者霸。王和霸,单以功利角度来衡量,其成就也许是同等的;若从道义角度来要求,便天悬地殊,不可同日而语。古来这种传统的定义,是否到今天与世界接轨之时,应该打破、更新、换代、重建了呢?我看无此必要,而且亦无可能。
所以无必要,是因为,同一事功,确有含金量上的差别,即因其动机、手段、目的等不同而生的价值上的差别;其极限,便是王与霸。我们今天尚无理由废弃价值理性。倒是应该在功利盛行之秋,妥善保护这种理性。
所以无可能,是因为,“霸”字的贬义,早已深入人心,无可更递了。我们说,横行霸道,车匪路霸,独霸一方,南霸天,霸占,谁能把它们的意思翻个个么?我们称某位棋艺高超棋德高尚棋风高雅的棋手为棋王,你喊他一声“棋霸”试试?
所以,我说以霸命名的商标很成问题。如果它是在成心糟践自己,那与我们大家无关;现在它是在标榜自己,淆乱黑白,我们能不一申己见么?特别是,当它向孩子们推销“小霸王”称号时,我们为人父母者,在无可奈何于孩子几成小皇帝之际,更将被引导成小霸王,能不动心!